黄桅设计魔都上海,都市与野性并存。在开阔与隐秘的地域,人和动物不期而遇。

居于上海的獐、貉、猕猴、胭脂鱼、震旦鸦雀,是我们的动物邻居。于上海而言,它们中有的是土著、外来客,还有的经历了从消失到重归。人类社会忙碌运转,动物邻居带来惊喜、美好与“麻烦”。

城里生活,并不简单。动物们努力适应环境,它们在小区、绿地、湿地公园默默演进,繁衍生息,寻得一席之地。

与此同时,城市努力更新。上海正布局更多人与自然亲近的空间,要累计建成20个野生动物重要栖息地,恢复、新建湿地和野生动物栖息地近余亩,给更多野生动物成为“市民”的可能。

从“园在城中”到“城在园中”,人与动物如何共享城市,上海已给出答案:“十四五”期间,构建公园城市、森林城市、湿地城市,为人与动物和谐相处探索最佳实践。更长远的目标也已规划好,到年,一座生态之城将基本建成。

年6月,上海松江某小区,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工作人员武亦乾见到了3只刚出生的小貉,窝里还有貉爸貉妈。可能因为打斗,貉爸貉妈都断了一只耳朵。

断了一只耳朵的貉武亦乾摄距离“一只耳”家族不到两公里的另一小区,今年7月,复旦大学研究生赵倩倩正忙于调查“宠物狗被貉攻击真相”。在一处居民楼下,“肇事貉”家族从排水沟中露头,人一靠近,大貉警觉起身,小貉仍大胆张望。赵倩倩说,小貉才几个月,还不知道外界的危险。

住在小区假山、墙体空隙等地的野生貉,在自然界中分布非常广,如今也在城市中驻扎下来,与人为邻。当貉家族走进越来越多的小区,人貉矛盾难免发生。

吉卜力著名动画《百变狸猫》中,青山绿水迅速减少,城市规模越来越大,原始森林中的狸猫,不得不与人类狠狠打了一架。这其中狸猫的原型,就是貉。

当然,这样的自然悲歌不会出现在如今的上海,人貉如何共处,正成为这个城市众多人的案头话题。

本土居民,城市安家

在松江的不少小区,貉并不难见。

入夜后,人走在路上,就可能与一只貉不期而遇。它或立刻溜进草丛,或半蹲着、趴着与人眼神对峙。大胆的貉,很有“敌不动,我不动”的架势。

夜晚的貉王放摄几年来,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王放带领的科研团队在上海观测、追踪、研究野生貉。

假山边的貉澎湃新闻记者张慧摄在他们安装的一处红外触发相机记录中,大貉守在假山洞口,小貉匍匐在脚旁,挪动着圆滚滚的身子,身形相差数倍。还有的貉静立眺望,有的在假山间跳跃,圆圆的眼睛在夜色里发亮。王放说,上海的貉并非“闯入城市”,它们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貉的分布曾非常广泛,从大小兴安岭到北京,从山西太行到长三角,东南到安徽福建、西南到云南贵州,近半个中国都曾经是貉的自然分布区。

在城市找到栖息空间后,貉的藏身环境也从洞穴和树根,变成了别墅阳台下的裂缝、墙体空隙、储藏室、废弃下水道。

在“一只耳家族”的同一小区,楼组长赵风士知道,楼下墙根处就有貉洞。这种动物在他的故乡辽宁很常见,当地人叫它貉子(háozi)。天热时,他看到大貉领着小貉,在小区寻找凉快处蹲着,居民都看习惯了。

貉在上海市的分布受访者供图经过持续走访和监测研究,科研团队发现,野生貉出现在上海个社区。保守估算,全市貉的数量在-只。从地铁松江大学城站、佘山站下来,周边的多个小区都有貉。

为何貉偏爱松江?武亦乾参与貉调查,走访过多个小区和绿地。他解释,上海市区内,如传统的石库门建筑或旧小区,地面硬质化程度较高,绿化率低,不适合貉居住。上海周边过去又是传统江南民居,地面也经过硬化处理,同样不适合貉。

如今,松江、闵行和青浦等地的新小区建起来,离农田和荒地不远,貉发现,新小区绿化好,就地居住也能很好适应,就会扩散进来。

子嗣兴旺,家族壮大

“一只耳”家族很让武亦乾挂念,他常过去看望。见得多了,貉爸爸对他的靠近不再有太大反应。

然而在去年冬天到来前,武亦乾发现,貉妈妈还在,貉爸爸离家出走了。难得两次碰见,又证明它还活着——貉爸爸可能只是找别的洞去住了。

貉一胎可产仔三只以上。武亦乾摄在貉妈妈的看护下,三只小貉慢慢长大。今年,窝里又生出好几只幼崽。貉的交配期在每年2、3月,孕期两个月左右,一胎可有三只以上。新生貉像一个个小猕猴桃,黑不溜秋又像小熊似的。慢慢地,小貉露头,洞口热闹起来。武亦乾推测,这可能是由一个貉妈妈牵起的大家族。

其实,自然状况下,貉在白天活动的频率很低,但在一些小区,貉也会在白天出来晒太阳,对人没什么戒备,变得很“佛系”,食性和节律发生了改变。

夜色中,貉在翻找垃圾。武亦乾摄“一般来讲,城市比在野外多两种食物来源,一是居民投喂的猫粮,二是湿垃圾。”武亦乾曾搬一个小箱子去扔垃圾,被貉看见了。或许认为里面有吃的,貉守在一旁观望,等他把箱子放下,才上前翻看。投喂猫粮,则会让貉建立起一个错误的认识——“人是来投喂的,人是对我好的,我从此不用害怕人。”武亦乾说,当貉恐逃避人的行为被改变时,会让貉有乞食行为,甚至主动靠近人。小区难免出现人貉冲突。

与人为邻,偶有嫌隙

貉是今年7月沪上“顶流”,频上热搜。但在研究者看来,公众在“上海貉泛滥”“貉攻击人”等夸张词条中看到的貉,并非全貌。

松江一小区居民曾反映,貉突然从停在路边的车底下窜出,对着两只狗吠叫,还咬伤了狗的后腿。

王放科研团队中的赵倩倩就此蹲守在小区一周。她发现,事发6月初凌晨5点,正是城市野生动物出没的时候。从车底钻出的貉,应该正带崽子在附近活动,面对两只宠物狗,出现了护崽行为。

7月中旬,上海松江一新小区报告有貉出没,并有居民投诉。这并不意外,七月是貉的哺乳期,也是人貉关系的“紧张期”。

接到消息后,赵倩倩和复旦博士生刁奕欣,还有松江林业部门工作人员赶到现场。等待他们的,是一名紧张不安到蹙起眉头的物业小哥。

在小哥带领下,一行人直奔貉洞。几处貉洞开在一楼墙根下,小小的洞口无法判断洞的深浅。经询问,楼下是地下车库,貉只要刨开浮土,中间的空隙就是好住处,它们很善于利用这种结构。

“你说貉不咬人,万一咬了,你们负责吗?”物业小哥一边转述了部分业主的质疑,一边翻出群聊消息。群内,有人把“貉泛滥”的文章甩到群里;还有人担心小孩和老人的安全。住在貉洞上方的居民也打开窗户喊话,说貉在夜里撕打的声音很吵。

“能不能把貉处理掉?”听到有人这么问,赵倩倩解释说,貉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受法律保护。即便其数量到了需要分流的程度,也要等八月哺乳期过后再评估。如今他们采取了这样的措施,断掉小区景观池水源,管好垃圾投放和猫粮投喂,以控制貉的口粮。在洞口,竖起“不要靠近”的指示牌,向居民做好宣传。

7月闷热的晚上,处理完“貉情”,安装好红外触发相机后,研究团队从松江返回市区。在路上,两名遛狗的市民相向而行,突然,宠物们毫无预兆地对咬起来。

见此情景,刁奕欣不免感慨:“就算是两只狗遇上也能咬起来,为什么(有冲突)要找我们貉的事呢?”

抛弃厮杀,共享互利

及至9月,小貉长大,团队的“貉貉调查”在午夜继续。为了避免大家把河流的“河”与野生貉的“貉”搞混,团队经常用“貉貉”来称呼作为野生动物的貉。

为了解市内貉的扩散情况,王放团队在多地深夜“守株待貉”,为它们戴上GPS项圈。“在城市不同地域,貉的‘文化’也不同。”

团队发现,有些小区的貉傻乎乎的,放下笼子,它就会钻进来,等到戴上项圈放掉后,貉仍然很放松,还会再次被抓到。

而有些小区的貉非常机警,持续蹲守一个星期,它也不进笼子。比如辰山植物园的貉就非常聪明,它吃光笼子周围的食物,又探着脑袋吃笼里的食物,而不会真正钻进去。

01:58

当上海小区出现貉:不投喂、别害怕。拍摄:彭友琦王思琪部分素材来源:王放赵倩倩剪辑:何羽茜(01:58)戴上GPS项圈的貉重回窝内,其活动轨迹,传递出更多“城市貉”的信息。

“貉对城市化的主动适应、探索能力,共同让它们在城市里生活得比较好。”王放说,自然界中,貉的家域彼此明确,还会驱赶同类。但在城市里,受限于环境、小区面积,貉展示出许多共享与合作的状态。

比如,几个貉家庭共享一个小区,活动面积高度重合,互相冲突很少,不像在荒野里那样你死我活。在繁殖期,貉家庭的活动范围不过方圆百米。而当意外发生,貉开始寻找新家时,它们会大面积地探索,去寻找新的落脚点,再扎下根来。

“有人担心,貉在上海没有天敌,种群数量会不会失控?调查结果坚定地告诉我们,貉的种群数量不是无条件上升,而是存在明显的上限。”王放表示,经调查,分布有貉的多个小区中,约三分之一小区的貉数量不变,约三分之一小区的貉在减少,剩下的三分之一在增加。去年,一小区因貉数量激增上了新闻,有多个关于貉的投诉,今年这个小区的投诉为零。

原因也非常直接,居民重视问题后,停掉了猫粮投喂,做好垃圾投放。社区对貉的吸引减少,貉的数量自然下降。

王放介绍,年以来,上海野生貉经历了三四年增长。当物种快速增长,会到达一个平台期。如果貉得不到来自人类的食物,其在城市的数量有上限。此外,与市内几十万只流浪猫相比,貉的数量并不惊人。

上海的貉王放摄“作为原住民,貉重新出现在城市之中,是城市生态环境变好的结果,总体来讲是一件值得为之高兴的事情。”况且,在王放看来,貉有很可爱的一面,它有好奇心、求知欲,主动靠近人时,能看到其特别清澈的眼神。经年的调查中,王放也看到了非常多自然演化了不起的地方,比如几个母貉同时给一只小貉哺乳,甚至看不出小貉是谁的孩子;貉展示出非常强大的生命力,它有时会去捕猎,跟猫和狗竞争;貉还会根据人的活动,调整自己的活动时间。

他说:这些变化在荒野中可能需要几百年、几千年才会发生,但是在城市里,好像几年时间内就发生了,“这些从科学角度看,非常令人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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