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将叹了一口气：“当然要报，可我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未完，我不能，就这样将性命交出去。”
百枯来过，他却不知，贺将不是傻子，自然明了他已经不是百枯的对手了，此去报仇不过白白送死。
若是二十余年前，他自然无畏赴死，如今不同了……
他暗中传音给曲鹤与忘砂：“长孙剑，他是我妻子的转世，上一世我便抛下她，这一世我不能再抛下他了。我只想陪在他身侧，做他手中的刀，身上的甲。”
忘砂回身定定看他，她仿若看到了几千年前那个才傲古今的第一道士，那个众人面前风姿无匹，妻子面前却只是个含蓄内敛的小儿郎，他会在铜镜之前为妻束发，会打着哈欠秉烛燃起一片鹅黄为夜里绣衣的夫人照亮，会在隆冬里以双手覆住夫人双耳鼻尖挨着鼻尖说着悄悄话……
忘砂没再说话，只望着贺将垂眸浅笑与长孙剑打闹，片刻之后，她扯了曲鹤的袖子，与他动身前往佘山。
路上她揉了揉眼睛问他：“我刚刚看见的，是贺将的前世吧。”
方才曲鹤自作主张给她看了贺将前世片段，此刻才后知后觉怕她不高兴，揉搓着指尖讷讷道：“对不起忘砂……我……我是……”
忘砂笑弯了眼睛，偏头笑嘻嘻看他，道：“别怕，我不生气，我先前只觉得贺将这人讨厌惹人生憎，如今倒觉得他也有可取之处，憨傻老实，有些像你。”
曲鹤知她不生气，登时也笑了起来，眼睫弯弯，唇角上扬，露出一双洁白的小虎牙来。
忘砂瞧他这样笑，心里甜丝丝的，扯过他的胳膊挽住手，与他并肩往佘山行去。
他们虽是用走的，却并不慢。尤其他们皆有法力，有缩地成寸的能耐，纵使北齐距离佘山有天海之隔，他们赶到之时也不过才用了三天时间。
佘山与人间有天界相隔，远远望去，只觉黑雾漫天，隐隐有透过天界缝隙钻出来侵入人间之势。
天界这是松动了？
怎么可能？
忘砂心里焦急，上前几步化作一道流光融入那天界隔膜，再一转眼，忘砂已经站在天界那边等着曲鹤了。
奇怪的是，曲鹤并不能穿过那天界，甚至连靠近都不行，他只不过伸手触碰一下，便立时如遭雷击，发稍都炸了起来。
“怎么回事？”
曲鹤收回手淡淡瞧一眼面前的天界，眼里闪过一道流光，是动用秘法仙眼的缘故，他又瞧了一会，随后道：“不是这天界的问题，是山里有人设了结界，专为阻仙，甚至……诛仙！”
忘砂心里了然，定然是百枯回来了，知道了曲鹤的情况，特为他在山上设了结界。
想来也对，曲鹤是神君，专司除妖，如果放任他进山，那满山蛇还不够他一个袖口揣的。
思及此，忘砂对他笑了笑，转身便要往山上走。
“忘砂！”
曲鹤见她回眸，抬手将自己的佩剑扔了过去，宝剑没有灵魂，可以随意穿越天界。
忘砂伸手接住那剑，正纳闷的时候听见曲鹤不大不小夹了些许羞的声音传来：“此剑有灵，我怕你不安全，让他替我护着你……”
仿若一缕阳光直入心底，忘砂扬起手中宝剑笑道：“小神君，我果真最最最喜欢你啦！”
别了曲鹤，忘砂自行入了山。
佘山这几百年变化极大，早先虽荒凉遍至，但也能见个树枝草叶，这次忘砂回山，别说树枝草叶，就连个蛇蛋都没见过。
这座山枯寂到，仿若……
山死了。
忘砂心里震惊，加快脚步赶往她祖叔那里，她到时，忘砂的族叔正巧不在，据看守的蛇妖说是去了百枯那里议事。
忘砂问了地址，便又匆匆赶去，途中遇见了拦路的兰花精夕昭。
他蹲下身轻抚大地，不久便从黄沙之中钻出来一根嫩芽，不过那嫩芽只露头了片刻便又枯黄碎裂成一截一截的，落在了黄沙上，成了新的黄沙。
“想必您也感受到了，山死了。”
“夕昭？你不是在……”
忘砂见他缓缓起身，又端正神色恭恭敬敬对她行了一礼，然后才道：“您怕是认错人了，我是百枯的弟子，我叫阿正。”
不该啊……
忘砂偏头细细瞧他眉眼，确实与在北齐遇见的夕昭一模一样，只不过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不同。
夕昭一身白衣胜雪，高雅若兰，眼前这个叫阿正的蛇妖却着玄衣，文质彬彬。
她都修行这么多年了，按理说她不该认错妖才对，除非那夕昭是谁假扮的！
一瞬间想法万千，忘砂强压下所有，冷声道：“百枯派你在这拦我？”
“大人说笑，我哪有这本事。”他从袖口里抽出来一把墨色的戒尺，周身刮起凛冽寒风，杀机毕露，面上却仍带着淡漠疏离的笑意。
“不过是……试探而已。”
他话音未落，忘砂已然拔剑而冲至其身前，以剑作刀，抬手便斩。她手中的乃是神君佩剑，连剑风都带着仙气，一剑挥过去阿正大惊之下连着退了近百尺远。
“堂堂大妖，怎生不讲道义，竟搞偷袭？”
忘砂笑眯眯瞧他，歪着脑袋道：“大家都是妖，讲什么道义嘛？”
“如此……我便也宽心了不少。”
阿正的声音忽然从极远处传来，一张无形的大网不知何时已将她笼住，忘砂心觉不好，又不知如何化解，只得紧握住曲鹤的佩剑蹙眉凝视。
那网越收越紧，忘砂身在网中使劲解数也破不开，最后还是靠着曲鹤的佩剑放出光芒阻了那网彻底将她缚住。
这网的力量古怪，竟有一种催眠的魔力，忘砂强撑着睁眼，那阿正的声音又在她耳侧传来。
“睡吧，大人。师父也想让您看一看当年的一些事。”
这困意来的汹涌，忘砂便如一条在大海上航行的小船，如今大海一怒，风雨雷电交加，忘砂这条小船再也撑不住，终究是沉落在这墨色的大海里。
黑暗，吞噬了视野。
忘砂确定自己是睁着眼睛的，但是眼前死寂一般的黑暗却又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的感觉。
这黑暗太漫长，漫长到忘砂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了。
或许她已经到了传闻中的冥界，可是妖不入轮回，妖的死便是终点，魂飞魄散，她还不能死，她还没跟小神君说再见呢……
小神君要是知道她死了，会哭的吧？
她身为一条好蛇妖，怎么能让小神君哭呢？
忘砂身体忽然涌现出力量，她发了狠地朝一个方向冲去，可这黑暗也不是好惹的，忘砂安生呆着时它也安生，忘砂一动，黑暗便如一张巨口不断吞噬忘砂的生机。
忘砂冲势渐缓，咬着牙仍不放弃。
她在赌，赌这黑暗不是无尽的。
许是忘砂先前的所积攒的功德都补在了这时，忘砂真的看到了一丝光亮，她心里欢喜的同时不由屏住呼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向前去。
小神君说过，好妖有好报。
忘砂一直本本分分，虽然爱玩，但从没造过孽。可不知为何她总是功德不满，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阻挠她成仙一般。
曲鹤也曾给她卜过卦，最后却也一头雾水，什么也没看出来。
忘砂眼前光芒骤盛，一瞬间将她笼在其中。
她还活着，却活在别人的体内，观其所观，体其所感。
可以说从那时起，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叫百枯。
百枯自天地诞生时便存在了，彼时人间仙界冥界尚混在一起，战争频发，人族因为弱小而成为被欺辱的对象，好几次险些灭族。
而每一次，都是百枯救下来的。
世界一片混沌，百枯放弃永生甘愿堕入人间轮回，以己之力分割三界，仙界超脱于世，高高在上管理人间，冥界最是混乱，索性便分割出去放逐在天地之间。
百枯本是天地至善，但一次次轮回他逐渐堕入妖魔道，为那些自诩善人的仙人们不耻，便倾尽仙界之力将他镇压在世界一角，以天界相隔。
百枯死了。
死的心甘情愿。
他深知自己已成大妖，继续成长下去只怕会为祸世间，便在尚能控制之时自愿闭锁在一隅，还主动将纯善的灵魂剥离出来融在天界里加强对自己的封印。
而恶的那部分，便随着他的肉身一起死去。
百枯的尸体最后化成了山，山上受他妖力影响只生蛇妖，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它为佘山。
不知又过去多少年，这佘山内里一道灵魂修出了实体，这灵魂说自己就是百枯。
从那时起，佘山再无春。
仿若话剧落幕，忘砂眼前又回到一片黑暗，不过又转瞬时间，她眼前又亮了起来。
她又回到了佘山，而一个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
男人说：“忘砂，我来取回我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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