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公,是陈继儒的号。他是明代松江府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也算上海的古乡贤。最初知道他,还是年轻时读鲁迅杂文:隐士,历来算是一个美名,但有时也当作一个笑柄。最显著的,则有刺陈眉公的“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的诗,至今也还有人提及。(《隐士》)

鲁迅是斗士,文章对隐士文化崭露出批判的锋芒;他虽然也说“我以为这是一种误解”,却未具体剖别对陈眉公的误解。

但鲁迅说过:“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题未定”草(六至九)》)同理,倘要评骘陈继儒,仅据一纸风行的眉公小品,议论便难公允;最好也顾及全面,以及他的时代,并通读他的全集,才能较为客观。年,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了陈广宏教授主编的《陈继儒全集》,让读者首次得窥眉公著述的全豹,功莫大焉。

陈继儒画像(《松江邦彦画像》南京博物院藏)一陈继儒(-),主要活动在万历、天启与崇祯三朝。万历前期虽有张居正改革,在经济上简化了赋役制度,缓解了财政危机;但在政治上,体制性贪腐已无法阻遏,时政黑暗也日甚一日,内阁倾轧,党争激烈,宦官专权,税监横行,世风颓败,民变频发,晚明正向覆灭的深渊一路狂奔。在这种大背景下,士人该如何应对?袁宏道与陈继儒同时,他认为:“观世间学道有四种人:有玩世,有出世,有谐世,有适世。”(《袁宏道集笺校》卷五《尺牍·徐汉明》)按中郎所论,玩世的,上下几千年,仅庄子、列子、阮籍等数人而已;出世的,像达摩、马祖那样的高僧大德同样少见;谐世的,就是立定脚跟,服膺仁义道德,但往往用世有余而超迈不足。袁宏道最钦羡适世之人:“其人甚奇,亦甚可恨。以为禅也,戒行不足;以为儒,口不道尧舜周孔之学,身不行羞恶辞让之事,于业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务,最天下不紧要之人。虽于世无所忤违,而贤人君子则斥之惟恐不远矣。”陈继儒与袁宏道都可归入适世型,但眉公雅不及中郎,俗则过之。所谓“适”,大抵近乎时下的“润”,且看眉公是怎么“润”的。

陈继儒少有文名,颖悟过人,也做过科考入仕梦。但万历十四年(),第二次乡试失利的次年,他便幡然觉悟,弃绝青襟。自绝场屋,在晚明生员中司空见惯。屠隆推美眉公的彻悟:“如此则了道之本也。”眉公的“了道”,固然有老庄道家的认知因素,如其《告衣巾》所云:“揣摩一世,真如对镜之空花;收拾半生,肯作出山之小草!”但其两试均告铩羽之间,权倾一时的故相张居正先是追夺官爵,继则籍没家产,长子被迫自缢,相府饿毙十余人。这一大事变,势必强烈刺戟眉公,让他痛感现实政治的惨烈与酷虐。“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儒家规诫,同样提醒他在无道之世应该知所进退。

抉择既定,眉公先后卜居松江小昆山与天马山等地,示人以山人形象,恣意享受精致闲雅的隐居生活。眉公有一段话,既说出了他追逐风雅的人生理念,也勾画了他闲散自在的生活实景:

凡焚香、试茶、洗砚、鼓琴、校书、候月、听雨、浇花、高卧、勘方、经行、负暄、钓鱼、对画、漱泉、支杖、礼佛、尝酒、晏坐、翻经、看山、临帖、刻竹、喂鹤,右皆一人独享之乐。(《读书十六观》)

然而,自断科场之路后,眉公虽声称隐遁山林,却仍结交达官闻人,毕生没放下过声名货利。对其而言,遁世显然只是一层保护色,便于进退能有托辞。在这块招牌下,为能过上“独享之乐”的舒适生活,他还必须广开财路。他的生财之道大致有三条。

首先,以知识才艺主动适应市场,赢得可观的回报。陈继儒与包柽芳、钱士升等为代表的当地刻书业联袂合作,他独具慧眼,操觚编书,纂辑之书既投契文人雅趣,又迎合世俗风尚,不少出版物假托其名才大行于世。他也干脆招集穷儒老宿,支给食宿酬劳,代为寻章摘句,形成流水作业。他不仅深度介入图书出版业,还在诸多生活领域大展才干,“甚至吴绫越布,皆被其名;灶妾饼师,争呼其字”(朱彝尊《静志居诗话·陈继儒》)。清乾隆朝蒋士铨创作传奇《临川梦》,假借眉公之口自称道:“把饮食、衣服、器皿,各件东西,设法改造新样,骗那市井小人,遂致财源滚滚,所以古有东坡之肉,今有眉公之糕;古有李斯狗枷,今有眉公马桶。”虽竭尽嘲讽之能事,却未必凭空捏造。但换个角度看,他对饮食器服推陈出新,不仅未可厚非,而且应该肯定。且不说眉公糕,即便眉公马桶,倘能令便器雅洁,不也善哉!由此获取的收入也是其知识产品的应得报酬。

其次,丰厚的润笔是其另一财源。眉公文名藉藉,擅书画,精鉴赏,声誉鹊起后,向他求文章、索墨迹的达官贵人与文人雅士比肩接踵,甚至“远而夷酋土司,咸丐其词章”(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陈徵士继儒》),令其应接不暇。他的文集收有为数可观的寿序、贺序、碑记、传状、志铭、墓表、祭文,绝大部分都是收取酬金的。直到八十虚岁时,他乘舟出行,仍“陈笔砚,脱帽裸体,挥汗应求书者”,以致不胜自慨:近年“自朝至暮,自元旦至腊月三十日,但以浮字应酬,嚼蜡无味”。但也不难推想其润笔之丰赡。

最后,颇招非议的就是打秋风。万历三十二年,陈继儒跨鹿游钱塘,恰遇八岁的张岱随祖父到访,继儒指着《李白骑鲸图》屏风出上联考他:“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张岱疾对:“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继儒大笑夸他:“灵隽如此!”打秋风属灰色收入,无非凭借名望与影响,一方暗示,一方明送。故相徐阶之孙徐元普在眉公次子出生时以馆饩为名馈田五十亩;眉公在东佘山营筑生圹,工部主事章宪文赠地四亩,都有打秋风的味道。

返观眉公的财路,第一条可视为在新兴文化市场中知识产权的早期试水,当时非议纯属偏见;第二条诗文书画的润笔酬劳古已有之,虽说山人爱财,也算取之有道。第三条打秋风虽有愧于隐士的高洁,但与体制性贪腐下的滥赃索贿毕竟两码事。总之,以往对眉公的苛评,无非数落他高挂隐士招牌,却不像陶渊明那样真隐;但正如鲁迅所说,这“也是一种‘求之太高’的误解”,因为“‘隐’总和享福有些相关,至少是不必十分挣扎谋生,颇有悠闲的余裕”(《隐士》)。

[明]张琦、项圣谟《尚友图》(上海博物馆藏),正中手持画卷者,穿红衣服的是董其昌,穿灰衣服者是陈继儒。二如果说,眉公的前述面相久已定格,而且深入人心,那么,在《陈继儒全集》里却能读到他少为人知的另一面相。

蒋士铨借眉公之口将其成名归于董其昌的“极力推尊”与王世贞的“多方延誉”,这些因素诚然不假,却非决定性的。在江南文化圈里,陈继儒虽无科名,却多才多艺而各擅其能,黄宗羲说他“上自缙绅大夫,下至工贾倡优,经其品题,便身价重于一时”,这才是其出圈的根本,扬名的实力。仅据《全集》附录《陈继儒年谱》,除去董其昌与王世贞,与他往还的同时代文化名人还有王世懋、程嘉燧、顾宪成、李日华、李流芳、王思任、屠隆、王穉登、赵用贤、王时敏、冯梦祯、周履靖、郑鄤、钱士升、祁承?、王肯堂、陆树声、张大复、张岱、曾鲸、臧懋循、锺惺、袁中道、钱谦益、宋懋澄、朱国桢、徐霞客、施绍莘、沈德符、陈子龙、万寿祺、李雯、汪汝谦、汪道昆、文震孟、黄宗羲、黄道周、吴伟业、冒襄、陈贞慧、宋徵舆、杨文骢、夏允彝、夏完淳、张燮、倪元璐、张溥、顾起元、瞿汝稷、赵贞吉、何乔远、马湘兰等。纵观这张不完全名单,其中人物涵盖领域之广泛,享有声誉之卓荦,都让人刮目相看。倘若眉公没有点真才实学与绝技奇艺,如此众多的文化名流岂能都趋之若鹜,识荆为荣的。其中顾宪成、陈子龙、黄道周、黄宗羲与夏允彝等,或思想高迈,或气节卓绝,与眉公结交不可能没有对其人品的掂量。

当代学者潘景郑别具只眼道:“今世重先生文章楮墨,而于其行事功业犹多忽视,读先生遗集,庶几其可肃然深思矣。”(《眉公先生全集跋》)明确提示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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