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训山
远古时期，还没有文字的时候，古代人就喜欢给自己戴一些玉制、骨制、石制之类的装饰品来打扮自己。到了文明开始，那些装饰品已经超出了装饰的意义，更寄托了人们的志向。比如《礼记·玉藻》中道：“古代君子,必佩玉。”意思是，古代自认为是君子的人，一定要佩戴美玉。再比如《韩非子·观行》：“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缓己；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意思是，西门豹知道自己性子急躁，就佩戴皮带，提醒自己不要莽撞；董安于性子迟钝，他就佩戴弓弦，提醒自己不要拖拉。可见古人佩戴的那些玉器、韦、弦等物，多有自警自励之意。我国现代的著名文学家朱自清，字佩弦，他性子和缓，也是取自警自励之意。
而杂佩呢，也是古人的一种装饰品。《诗·郑风·女曰鸡鸣》：“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毛传解释为：“杂佩者，珩、璜、琚、瑀、冲牙之类。”另有一说，王夫之《＜诗经＞稗疏·郑风》：“下垂者为垂佩，中缀者为杂佩。杂之为言闲于其中也。则杂佩者专指琚瑀而言。”陈贞慧《秋园杂佩》此文，林林总总写了十多种物品，所以此处杂佩当是连缀在一起的各种佩玉，引申为一些可以寄托自己心志的玩物。
陈贞慧是江苏宜兴人，生于年，卒于年。万历间廪生，与冒襄、侯方域、方以智称“四公子。”“阮大铖以魏逆案久锢，谋复用，贞慧与复社名土吴应箕、颐杲等草《留都防乱揭》攻之。福王时，马士英秉政，大铖为兵部尚书，乃假他事陷贞慧于狱。旋得释。明亡后，隐居不出。著有《雪岑集》、《山阳录》、《交游录》、《皇明语林》、《秋园杂佩》及《八大家文选》等。”
陈贞慧与侯方域关系密切，侯方域的父亲和祖父与陈贞慧的父亲陈于廷都有深厚的交情。他们皆为天下名士，皆为东林党之后，皆有报国爱民之心，于是成为了至交好友。又因为曾在阮大铖的迫害之下互相援救，并结为娃娃亲的儿女亲家，患难之情更是弥足珍贵。此等莫逆于心的知己，对于其文中所要表达的深意，自然了如指掌，如若己出了。
陈贞慧此文作于年，其原因，他在《秋园杂佩》中如此道：“荻洲鸥地，抱病来此，败甑颓铛，时煎恶草，以送日隙则摊书涤砚，未足以消耗闲心。偶拈数条，以为寂历之助，题曰《秋园杂佩》。”似乎其文不过在生病之余，著文聊以消除寂寥。也有人赞同陈贞慧的这种说法，他们以为《秋园杂佩》真的只是用来“心远地偏，以消永日”的。但侯方域却一语道破天机：“非也。”并一一说出自己读《秋园杂佩》的体会。
《秋园杂佩》的首篇为《庙后茶》，我辈读之，不过感觉是说阳羡有茶数种，岕这个地方的最好。岕这个地方的茶，庙后这个地方的最好。庙后的茶园方不过一亩，但从外表是分辨不出庙后茶的，必须品尝才能知道。庙后茶色香味都淡淡的，刚入口的时候，淡淡的。过上一会，有甜甜的味道渗入喉咙，再过一会，那甜味便深入心脾。再过一会，那清甜便深入骨髓了。
但陈贞慧结句又道：“淡者，道也。虽吾邑士大夫家，知此者可屈指焉。”于是一篇言物小品，转而寄托深远了。当然，世人总是贪恋名利的多，甘于淡泊的少。于是陈贞慧叹息道，他城中那些读书的世家子弟，能够甘于淡泊的人也是屈指可数的。
文章到了此处，似乎可以收尾了。而侯方域却从正面看到了反面，他以为：以淡泊为信仰，君子之交应该淡泊如水。同时又指出，此文旨在讽刺那些攀附权贵的人。于是这小小文章，就变得一波三折了。
再如《兰》，侯方域评道：“《兰》。自喻也，众草芜秽，兰独芳也。”
我国古人常常喜欢以物寄情，抒发心志。如屈原写《橘颂》，王冕写《墨梅》，于谦写《石灰吟》，都是浩然正气，激荡乾坤的内心独白。
侯方域又评《庞公榛》文，说是“托西方氏，志物外也。”但为什么“志物外”，侯方域没有说。
侯方域又评《竹菇》文，说是“山中所在有之，食焉，言采其薇也。”但为什么“采薇”，侯方域也没有说。
侯方域又评《南岳莼》文，说是“惟南岳涧中为然，易置他所即萎，感物生之不可移也。”但为什么“物生之不可移也”，侯方域也没有说。
还是我替侯方域讲了吧，陈贞慧之所以“志物外”“采薇”“物生之不可移”，就是要表达他对于明朝的忠贞之情，宁愿去采薇，去托志于物外，也不会有所改变。
香橼，是一种药材和香料，又是欣赏之物，类似橘而香味浓烈过之。其木可以嫁接佛手。观陈贞慧《香橼》此文，似乎有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沾沾自喜之意。侯方域却为何突兀地道“志闽粤之阻也，叹摘香于童仆也。”？
原来，自陈贞慧归隐故乡后，明清之争却还在继续。残明建立起来的弘光、隆武等政权相继灭亡。年，永历政权则控制了云南、贵州、广东、广西、湖南、江西、四川七省和其他一些地方。郑成功也于年1月在烈屿起兵，战据东南福建等地，和清军对抗。年8月15日，清廷下令禁止民间蓄养马匹、制造或私藏军器。 佛手从福建运来，却因为战乱，五年不能在宜兴见到，可见战乱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一定的不便。而侯方域却节外生枝地提到了“粤”，那是明永历帝的地盘，陈贞慧所未曾言的，侯方域却言之，说“志闽粤之阻也，叹摘香于童仆也。”一定是寄叹息于没有马匹，没有武器，道阻且长，不能亲自到永历帝那儿效劳吧！
陈眉公，名为陈继儒（－年），字仲醇，号眉公，华亭人。曾隐居小昆山，著有杂剧《真傀儡》、《陈眉公集》、《幽窗小记》。乃是陈贞慧的好友，曾经赠陈贞慧一方良砚。可能在战乱中丢失了，后来陈贞慧所用之砚还是“亲友处假一砚，最不生墨，笔著纸，墨即浮撒，且蟾滴劳甚。”所以侯方域说是“感髀肉也，思良友也。”
俗语道：“乱世藏黄金，太平藏古董。”鹦鹉啄金杯乃是明宪宗成化年间的物品，那明宪宗，乃是明英宗之子，曾经给冤杀的忠臣于谦平反，曾经励精图治，使得天下太平，琉球、哈密、暹罗、土鲁番、撒马儿罕等国纷纷入贡。此杯若在太平盛世，饮酒作乐，欣赏着珠光宝气的酒杯，饮着葡萄美酒，自然是喜上加喜。而今在乱世之中，以此杯饮酒，所谓苦中作乐而已，难怪陈贞慧会叹息“醉眼婆娑，睹此太平遗物，不胜天宝琵琶之感。”也难怪侯方域评《鹦鹉啄金杯》此文道：“记先朝法物，思太平也。”
陈贞慧的家乡宜兴，乃是闻名遐迩的陶都，其处所制紫砂壶，名家辈出。陈贞慧在《时大彬壶》一文中，记载了家乡的这种特产：“时壶名远甚，即遐陬绝域犹知之。其制始于供春壶，式古朴风雅，茗具中得幽野之趣者，后则如陈壶、徐壶，皆不能仿佛大彬万一矣。一云：供春之后，四家董翰、赵良、袁锡，其一则大彬父时鹏也。彬弟子李仲芳，芳父小圆壶，李四老官号养心，在大彬之上，为供春劲敌，今罕有见者。或沦鼠菌，或重鸡彝，壶亦有幸有不幸哉！”
陈贞慧的叹息，又岂在那壶呀，其实人也是这样。李四老倌的制品虽然在时大彬之上，但因为名声被时大彬淹没。所以他所制作的紫砂壶，多已经因为人们的不爱惜，而被毁掉了。即使偶有残存，也被人当做平常的物品为人们所使用。于是，这一现象也引得侯方域叹道：“哀伤有幸功成名就，斗转星移，而物在却已丧失了古代的那种被人赏识的韵味。”
湘管，就是用湘竹制作的毛笔。《红楼梦》第十八回“隔珠帘父女勉忠勤，搦湘管姊弟裁题咏。”贾元春姐弟等人咏诗所用，就是这湘竹所制的毛笔。湘竹传说是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听说舜南巡死于苍梧，于是急急赶去奔丧。路经湘水时，痛哭出血泪，洒在了竹子上，形成了美丽带有斑点花纹的湘竹，娥皇女英也悲痛而死，成为湘水之神。
陈贞慧以《湘管》为名，著文抒发自己乱世中的感慨。其文写道，湘管笔出自西粤，本来得之不易。但在太平的时候，他还是可以轻易地得到亲人带回的湘管笔。并且还能够赠与朋友。战乱之后，那些湘管笔渐渐零落殆尽，再想得到，却因为路途阻隔，已经很困难了。况且就是有湘管妙笔，可是哪里去找配得上使用的人，象文震孟，吴应箕，却多已经去世了。看到湘管笔，也只能有苏东坡“非人磨墨墨磨人”，嵇康“广陵散从此绝矣”的悲叹，羊昙，湘妃睹物思人的血泪，和陆龟蒙著《锦裙记》的怀念罢了！
侯方域读此文，感陈贞慧缅怀亡友之意，所以直截了当地道：“嵇锻也，王琴也，悼相国之先哲，而贵池之忠义也。”
汉武帝时，李延年在汉武帝的面前，为他的妹妹做广告，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佳人难得，其实良友也十分难得。陈贞慧所以在《黄熟》文中，将此香分为三等，太平时良友易得如名香，乱世中名香难得似良友。所以才值得思念呀！侯方域认为陈贞慧有孔子《论语·阳货》中“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的意思，是“辨正也，恶夺真也。”他们心心相印，都是在用心声呼唤着真诚的回归！
美丽的物品，有人用来欣赏，有人则用来赚钱。赚钱养家无可厚非，但不能一心钻进钱眼里，忘了生活还可以欣赏。陈贞慧著《五色石子》其文，就是叹息那被苏东坡送给佛印当做礼物赏玩的五色石子，却被商家当做奇货可居，而高价出售，已经大失那美丽的石子的本意。五色石子本意是什么，就是侯方域所说的“质坚也，文离离也。”又坚硬，又文理绚烂分明的五色石子，自然地呈现自己，渴望的是人们能欣赏它美好的品质。可它却会被人们所误读，所以我们应该象《诗经》中《柏舟》中所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那坚定的意志，不会像石头一样，被人搬来搬去。
扇子是盛夏纳凉的物品，但在文士佳人的手中，又是体现性情的一种随身物品。陈贞慧在《折叠扇》一文中，津津有味地道出折叠扇的由来，分类，变化。还说了文徵明非方扇不书的趣事。侯方域评道：“志变制也。”那言外之意，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时代的变化，连带着我们生活中的物品也不觉发生了变化了。
我国的微雕艺术发源很早，早在有甲骨文时，那微雕艺术便已经开始了。陈贞慧所记载的《丘山胡桃》，也就是一种微雕。但陈贞慧虽惊为一奇，侯方域却淡淡道：“志淫巧也。”淫巧，过于奇巧而无益的技艺与制品。是呀，在太平盛世，人们还可以拿这些奇巧的物品去欣赏玩乐。在乱世之时，这些奇巧物品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杜鹃花,又叫红杜鹃、映山红、格桑花（藏语）、金达莱（朝鲜语）、山踯躅、羊角花（羌族）等。分布广泛，我国大部分地区都有杜鹃花。杜鹃鸟据说是丢了王位的蜀帝望帝杜宇所化，它的叫声幽怨，又名冤禽，悲鸟，怨鸟。杜甫据此在《杜鹃》诗中赞叹杜鹃道：“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陈贞慧在《杜鹃》文中记述了从前有关杜鹃的谶言“长桥脉断杜鹃枯”，竟然在崇祯年间应验。然后笔锋一转，说杜鹃的产地蜀中，再笔锋一转，说到杜鹃以花鸟并名。再笔锋一转，说到杜甫曾于国家飘摇，寄居蜀中忧愁之时拜杜鹃而为诗，于是因用其意道：“昔少陵幽愁拜鸟，今是花亦可吊矣。”很显然，吊花与拜鸟都是同一个意思，那就是：心怀旧主。也难怪侯方域因此而叹息道：“感慨符谶的应验，让老百姓也流离失所。”真如那失巢之鸟，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呀！
苏东坡曾写《海棠》诗道：“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可巧，陈贞慧的家乡宜兴，苏东坡也曾经买田于此。陈贞慧在《永定海棠》一文中道：“海棠以西府为贵，吾宜永定村海棠，相传为宋时遗植，即坡公置产还券处也。坡公来宜，吟咏其下，诗云：日暖风轻春睡足。善于描绘矣。永定邵氏，为宜邑旧族，其家之盛衰兴替，亦不知凡几矣。独海棠犹以永定著名，虬枝艳葩，光影照耀，花开时，远近观者云集。噫！故家遗族，流风余韵，尚有过而问之者乎？抑无足津逮耶？噫，良可慨也！”
侯方域读其文，想象海棠花昔日不言而下自成蹊，今日却冷清惨淡，无人问津的情景，不禁黯然而道：“详其始，详其废，详其复，记兴废有自也，不独物有然也。”
然后侯方域为这些文章总结道：“秋，收也，天地之气闭而藏也。佩者，佩也，古人或佩韦焉，或佩弦焉，或佩刀剑以示威焉，或佩玉以比德焉，示不敢忘也。陈子意者，当天地闭塞之时，退而灌园，有不能尽忘者耶！其词微，其旨远，其取类也约，其称名也博，文武之道，未坠于地，识小云乎哉！”
经侯方域的一番品读，陈贞慧《秋园杂佩》中那些短文蕴藉的美好和心事，我们就可以隐约可见了。《论语》中子贡曾道：“文武之道，未堕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侯方域正可以称得上是陈贞慧识其大的良友。
年5月27日
附
秋园杂佩明·陈贞慧
荻洲鸥地，抱病来此，败甑颓铛，时煎恶草，以送日隙则摊书涤砚，未足以消耗闲心。偶拈数条，以为寂历之助，题曰《秋园杂佩》。道者曰：此子无福，少却松间一日瞌睡也。余笑而岕之。戊子（年）秋八月定生识于亳村之雪岑厂。
●庙后茶
阳羡茶数种，岕为最。岕数种，庙后为最。庙后方不能亩，外郡人亦争言之矣，然杂以他茶试之，不辨也。色香味三淡，初的口，泊如耳。有间，甘入喉；有间，静入心脾；有间，清入骨。嗟乎！淡者，道也。虽吾邑士大夫家，知此者可屈指焉。
●兰
兰龙池铜官间，芊眠峭蒨，离离如积，山人采摘，入衣香欲满园，杖挑藤束，筐筥登市，累累不绝。每岁正二月之交，自长桥以至大街，鳞次栉比，春光皆馥也。一干数花，生于夏月者则名蕙。
●庞公榛
庞公榛，生宜邑芙蓉寺，其味冷香幽冽，相传为庞居士访太毓禅师，三到芙蓉，携榛种此，因名。今寺门有三到亭。
●竹菇（注此蔬隔宿辄不可食，故虽邻邑，不可致也）
竹菇，蕈也，山中所在有之。小如钱，色如胭脂新染，生以二月，味绝佳，真山家上物也。王百穀称为伊蒲第一。
●南岳莼
云间张季鹰，闻秋风起思莼鲈，便拂衣归，人高之，而莼之风味，始著吴中，他处亦不甚产。崇祯戊寅，问卿从西湖移至南岳兰墅涧中，其类遂繁，五六月间，茎长丈许，凝脂甚滑，真如晶透雪葡萄也。味甚淡而旨，想季鹰秋风正馋此耳。或曰：惟南岳涧中为然，移至他所，既不活也。
●香橼
香橼见《岭表广记》，一名枸橼子，香与韵远胜于佛手，以佛手自闽来，争致之，实不及香橼之组藉耐久耳。尝见崧儿一诗有云：“落落此非橘，幽于味外饶。摘香童仆手，分静素瓷窑。”似能绘趣。自变乱以来，佛手建兰茉莉，五年不至矣。间有非山人寒士所得妮，余庭畔香橼数株，每当高秋霜月，赭珠金实，累累悬缀，不下四五百球，摘置红甆，幽香一室，凡吾之襟裾梦渖，皆是物也。以不用钱买，余得以分赠亲知，一时沾沾为贫儿暴富矣。
●书砚
陈眉公云：“文人之砚，犹美人之镜，不能离也。”甲戌初夏，余过访眉公于佘山，出藏砚相赏于绿荫之下，举一以赠余，有宋元二年学生蔡珏制数字。凡石质之粗者，易墨而败笔，细润者便不能发墨，此砚质润而仍易墨，可称佳品。余藏数砚，不能过之。
今年城居两月，亲友处假一砚，最不生墨，笔著纸，墨迹浮撒，且蟾滴劳甚，愈以见砚之佳者足宝也。但余焚欲君苗，磨非维翰，负愧眉先生捐佩意耳。
●鹦鹉啄金杯
窑器，前朝如官、哥、定等窑，最有名，今不可多得矣。余家藏白定百折杯，诚茶具之最韵，为吾乡吴光禄十友斋中物，屡遭兵火，尚岿然鲁灵光也。国朝窑器之精者，无逾宣、成二代。宣乃远不及成，宣则鸡文粟起，佳处易见。成则淡淡穆穆，饶风致，如食橄榄，妙有回味耳。余友问卿家藏鹦鹉啄金杯，高足磐口，亭亭玉立，一名四妃十六子，又名太平双喜，淡白中见殷碧离离之色，真如撒卜嵌空，樱桃的历，宝光欲浮，使人不能手。每过云起楼，促膝飞觥，出成杯劝酒，醉眼婆娑，睹此太平遗物，不胜天宝琵琶之感（注云起楼，吴问卿先姑丈城中宅，栏槛花石甚丽）。
●时大彬壶
时壶名远甚，即遐陬绝域犹知之。其制始于供春壶，式古朴风雅，茗具中得幽野之趣者，后则如陈壶、徐壶，皆不能仿佛大彬万一矣。一云：供春之后，四家董翰、赵良、袁锡，其一则大彬父时鹏也。彬弟子李仲芳，芳父小圆壶，李四老官号养心，在大彬之上，为供春劲敌，今罕有见者。或沦鼠菌，或重鸡彝，壶亦有幸有不幸哉！
●湘管
湘竹弥竹，出西粤山中，其地多猺獞所居，非裹粮徒步，冒烟瘴，犯霜雪，不致也。舟行六千里，得至江南，择其篁孙之美好者，胭肌猩晕，断以为管，始为徐陵珊架上物，亦勤且勤矣。崇祯戊辰，家仲父别驾桂林，前后多有携归，每得百余管，视之不重也。
余年家文文起相国，余友吴次尾，颇好之，多有所遗。二十年来，零落殆尽，所存不及十余。遥望西粤，何异天上？然中年离乱，江淹五色，湘东银笔，安所用之？况海内知交，嵇锻王琴，多化为异物。骚魂徒赋，笔冢成封，睹一湘管，而坡老磨人之谑，广陵绝调之悲，茫茫交集，止有昙州遗泪，与管上湘痕，淫淫罨霭而已，又何异于龟蒙之志锦裙也？
●黄熟。
黄熟出粤中真腊者为上，香味甚稳，佳者不减叫沈，次亦胜沈速，下者谓之黄熟桶，浓烟泼鼎，不能堪耳。初价不甚昂，山家所易办，今不能多得，香肆中绝少佳品。每坐雨煮茶，窗绿正午，辄思此良友。
●五色石子
五色石子，出六合山玛瑙涧，雨后胭痕螺髻，累累濯出。然山深地僻，往返六十里，非好事者不到。自万历甲午，饼师估儿，从旁结草棚以使酒食，于是负石者始众，蜂拥蚁聚，曰不下数石，以白磁盘新水盛之，好甚者十不得一二，其佳者猩红黛绿、云桡不一，或为羊脂玉，或为蜀川锦，或为鹦鹉紫，或为僧眼碧，或为嫩鹅黄，朱者如美人睡痕，黑者如山猿怪瘿，文采陆离，虽■〈王母〉琭堆盘，琥珀映觞，无以加是。纵不敢望米襄阳研山，然亦石骨中之小有奇趣者，独狠阛阓市儿，寸许石子，索价每以两许。昔坡公饼饵，易得以二百五十枚，供佛印，令生今日，当有同叹。
●折叠扇
宋朝握团扇，其折叠扇，自永乐朝鲜贡始，始颁其式。宣宏间扇名于时者，尖根为李昭，马勋为单根圆头。又方家制方相传云：文衡山非方扇不书，川扇戈扇以地著。后又有蒋三苏台荷叶、李玉台柳邵明若，李文甫耀濮仲谦，雕边之最精者也。远者百余年，近亦四五十年物。即一扇之制，而精坚脕薄，其为升降也具矣（注：陆文裕得杨妹子写稍慧痕，尚存孙愐韵注。搊扇，则唐人已有矣。见《物理小志》，抑亦团扇之折叠者，并志以备参考）。
●邱山胡桃
邱山，邑人，雕刻精工，所制胡桃坠，人物山水树木，毫发毕具。余见其有渔家乐，东坡游赤壁，百花篮诗意，有夜半烧灯炤海棠，春色先归十二楼，数是。窗阁玲珑，疏枝密树，掩映斐亹，即善绘者，无逾其精巧。他有效者，便见刀凿痕，终不及其雅炼矣。虽一小技耳，前后莫有工者。且胡桃大不逾寸，幻如许狡狯，令人目境迷离，亦一奇也。故记之。
●杜鹃（原文阙）
（谨按《蛟桥钤记》云：长桥脉断杜鹃枯，四方兵乱，此语不知何来？流闻甚久。或云，郭景纯之遗验也。崇祯辛巳，杜鹃忽枯，周相国是年建坊于桥北上，桥脉凿断，坊亦未成，遂有甲申之变。杜鹃产蜀中，素有名，宜兴善行洞杜鹃，生石壁间，花硕大，瓣有痕点，最为佳本，不亚蜀中也。杜鹃以花鸟并名。昔少陵幽愁拜鸟，今是花亦可吊矣。戊辰秋曰男维岳拟补。）
●永定海棠（原文阙）
（谨按海棠以西府为贵，吾宜永定村海棠，相传为宋时遗植，即坡公置产还券处也。坡公来宜，吟咏其下，诗云：日暖风轻春睡足。善于描绘矣。永定邵氏，为宜邑旧族，其家之盛衰兴替，亦不知凡几矣。独海棠犹以永定著名，虬枝艳葩，光影照耀，花开时，远近观者云集。噫！故家遗族，流风余韵，尚有过而问之者乎？抑无足津逮耶？噫，良可慨也！戊辰仲冬男宗石拟补。）
先大人《山阳录》、《秋园杂佩》两书，宗石十龄时曾见镂板。丙申，遭先君大故，宗石年甫十三，四壁无存，饥驱渡江，赘雪苑侯公甥馆，孑然一身，仅守先大人所撰《皇明语林》、《雪岑集》、《山阳录》、《书事七则》、《秋园杂佩》诸稿，皆先大人手自删改者。癸亥冬，筮仕博陵。丙寅，三兄到署，始知前所梓两板已失。宗石谋共付剞劂，而《皇明语林》、《雪岑集》，卷帙稍繁，盖将有待，乃先刻《山阳录》、《书事七则》，质之海内。惟《秋园杂佩》，细校先外舅侯公序，缺杜鹃、永定海棠二则。戊寅春，寄书三兄，搜之家乘，抄稿邮示，较宗石藏稿，又少香橼、书砚、湘管、黄熟四则，文亦稍有异同。呜呼！先人手泽，一传已多缺略，况其后焉者乎？宗石不禁泪下沾襟，动弓冶箕裘之感矣。兹同三兄追逆先大人立言之旨，以意补之，登之梨枣，即以先外舅侯公序冠其端，诸则悉详，可作总目。是书虽不能还旧观，庶释郭公夏五之憾于万一也。戊辰仲冬四男宗石谨书于安平公署。
附：《秋园杂佩序》及译文
秋园杂佩序明·侯方域
友人陈子贞慧，著《秋园杂佩》，凡十六种，皆记载耳目间物近而小者。或曰：“心远地偏，以消永日，其‘杂佩’之谓乎！”侯子曰：“非也！请为序之。”
其曰《庙后茶》。以淡为宗，君子之交澹若也，讥附浓也。曰：《兰》。自喻也，众草芜秽，兰独芳也。曰：《庞公榛》。托西方氏，志物外也。曰：《竹菇》。山中所在有之，食焉，言采其薇也。曰：《南岳莼》。惟南岳涧中为然，易置他所即萎，感物生之不可移也。曰：《香橼》。志闽粤之阻也，叹摘香于童仆也。曰：《书砚》。感髀肉也，思良友也。曰：《鹦鹉啄金杯》。记先朝法物，思太平也。曰：《时大彬壶》。伤名有幸成，而物易丧古也。曰：《湘管》。嵇锻也，王琴也，悼相国之先哲，而贵池之忠义也。曰：《黄熟香》。辨正也，恶夺真也。曰：《五色石子》。质坚也，文离离也，我心匪石也。曰：《摺叠扇》。志变制也。曰：《丘山胡桃》。志淫巧也。曰：《杜鹃》。感符谶之验，而乡里失所也。曰：《永定海棠》。详其始，详其废，详其复，记兴废有自也，不独物有然也。
侯子序而叹曰：“秋，收也，天地之气闭而藏也。佩者，佩也，古人或佩韦焉，或佩弦焉，或佩刀剑以示威焉，或佩玉以比德焉，示不敢忘也。陈子意者，当天地闭塞之时，退而灌园，有不能尽忘者耶！其词微，其旨远，其取类也约，其称名也博，文武之道，未坠于地，识小云乎哉！”
《秋园杂佩序》译文/刘训山
我的朋友陈先生贞慧，著有《秋园杂佩》一书，共十六篇文章，都是记载的可见可闻的生活常见的小东西。有人说：“心怀高远，所在的地方就因此如偏僻的地方一样静幽了，如此消磨漫长的日子，就是‘杂佩’所讲的意思吧！”我说：“不对，就让我来把它们寄托的意思说一下吧。”
文章名《庙后茶》。把清淡做为所追求的理想，是如君子之间的友情一般淡泊，讽刺那攀附名利而利欲熏心的啊。
文章名《兰》。是比拟自己的，杂草脏乱不堪，自己却象兰花一样芬芳远溢啊。
文章名《庞公榛》。寄托佛门之事，是表明自己的心情已经遨游物外，远离凡尘了。
文章名《竹菇》。竹菇是深山中才有的东西，食用它，就是说有像叔齐伯夷采薇一样隐居的志向啊。
文章名《南岳莼》。只有南岳山涧中才能生长这种莼菜，把它移植到其他的地方就会枯萎，感叹物体的生活的地方品行不可改变啊。
文章名《香橼》，表示往福建广东的道路阻隔，遗憾摘香橼的是经小仆人的手，（不是自己亲手摘下）。
文章名《书砚》。感叹自己长久无所事事，是思念自己的好友了。
文章名《鹦鹉啄金杯》。是怀念前朝朝廷祭祀的物品，思念那时的太平盛世啊。
文章名《时大彬壶》。哀伤有幸功成名就，斗转星移，而物在却已丧失了古代的那种被人赏识的韵味。
文章名《湘管》。是嵇康锻造的精巧的铁器啊，是文王弹奏的美妙的瑶琴啊，是悼念文震孟这样的从前有才德的人，和贵池吴次尾这样为国捐躯的有节义的人啊。
文章名《黄熟香》。是要辨别出正义，厌恶那以假乱真的赝品（物品和情感）。
文章名《五色石子》。那石头的质地是坚硬的啊，那石头的花纹象闪烁的火光一样五彩迷离啊，可作者的心却比石头还要坚定，不能改变。
文章名《摺叠扇》。想要表现的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制度也在不断地变换。
文章名《丘山胡桃》。叙说的是技艺精巧却无助于世。
文章名《杜鹃》。是在感触过去预言的灵验，（经过了战乱），乡民们竟然找不到居住的地方。
文章名《永定海棠》。详细地叙说了海棠花在永定种植的开始，详细地叙说永定海棠的荒废，详细地诉说永定海棠的恢复，记录下它的兴复废毁都是有其来处的，这也不仅仅是一件东西是这样的啊。
我写好了序并且感叹说：“秋天，是收藏的意思啊。天地之间的生气被封闭收藏起来了。佩的意思，就是佩戴。古代的人有的佩戴柔软的皮带（想让自己的性格变得沉稳）；有的佩戴弓弦（想让自己的性格变得迅捷）。有的佩戴刀剑想借此向别人示威，有的佩戴宝玉来暗示自己有美玉一样的高尚宝贵的品德，都是提醒自己不敢忘记想要做什么。陈先生的意思，就是在天地不通（大道不行）的时候，就归来隐居，有不能完全忘掉的啊！它的言辞精妙。它的旨意深远，它用相似的事物比喻的方法也简要，它列举的物名也繁多。周文王和周武王的道，并没有失传，（在这些微小的物品中体现），能说只是浅陋的见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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